鼻牛们的花枕头

作者:傅亦武 朗读者:阿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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科克兰木小镇的格局,大体上是方方正正的,几条平直的马路纵横交错,把它分隔成若干小块。一早出门,沿小镇边缘走出没多远,就看见路基下面那几间土坯平房。斑驳的泥墙,泛着灰白盐渍的红砖地基,微微凹陷的草泥屋顶,墙根下几丛长势不算蓬勃的骆驼刺和芦苇,都是当年熟悉的款式。虽然看不出年份——西域水土盐重碱重,房屋往往还没年久就已经有了失修的模样。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由马路向下的土路不知多久没人走过,因雨淋日晒而板结的泥土龟裂翘曲,像瓷器釉面的冰裂纹。踩上去,便窸窸窣窣地碎了,腾起细细的烟尘。如同已经零散得无法缀补的记忆。

应该是许久没人住了,房门上歪斜的挂锁满是尘土。沧桑的木头窗框上支离的漆皮打着卷儿,冲垫片剩下的旧铁皮遮住了半个窗户,密密麻麻的圆孔和另外半边的玻璃一样黑洞洞的,像昆虫的复眼。假模假式跳起来往窗户里面张望,没指望看见什么,也理所当然地什么都没看见。但在落地的那一瞬间,视线角落里的沙土包上闪过几个圆圆的小坑,于是硬生生把脚挪了半步,趔趄了一下。还好,没踩到。

那些坑,就是鼻牛的窝。

兵团人的土地,大都是在荒滩戈壁上开垦出来的,土质极不均匀。大条田里年年耕种,被犁铧们翻来搅去还好,到了家属区,往往此处坚硬如铁,仅隔咫尺的彼处就细沙如屑。鼻牛的窝,就安在夏天的沙土地上。

鼻牛窝是非常标准的圆锥形小坑,直径小者一两厘米,大者逾寸,深不过半寸光景,漏斗似的扎进土里斗。因为盐碱,西域的沙土常细到手指捻着都没什么感觉,可是鼻牛窝里的土粒还能比四周的明显更细更均匀,天知道它们是怎么搞出来的。

看到鼻牛窝,我们就会从扫帚上掐一根细细长长的高粱须子——连队的子弟小学,值日生得自己从家里带扫帚——戳进“漏斗”的尖儿里,顺时针轻轻划圈,嘴里反复念叨:“鼻牛鼻牛快出来,我给你买个花枕头。鼻牛鼻牛快出来,我给你买个花枕头。”

这歌谣是从哪里传出来的,没人说得清,不过念个三五遍,被搅乱的“漏斗”底部就会钻出一只小头大肚的土灰色虫儿。不知是不是因为没看见花枕头而恼羞成怒,它一冒头就急急忙忙地往土里缩,然而被高粱须子轻轻一拨,便翻翻滚滚成了俘虏。

鼻牛的相貌颇有几分清奇。背鼓腹平像半颗豆粒,肚子下面几对小短腿,细细的脖子顶着个比脖子粗不了多少的脑袋,正前方还有一对镰刀似的钳子,像牛角长在了正脸上,不知道是不是它这名字的来历。不过,虽然名字里有个“牛”,鼻牛在品性上却差了真牛许多沉稳,一被弄上地面就紧张兮兮,脑袋杵着地左顾右盼,撅起屁股飞快地后退几步,停下,再左顾右盼,再撅起屁股飞快后退几步,这么一顿一顿,看着慌慌张张跌跌撞撞,傻乎乎的。

也真的是傻,我们自己都没有花枕头,又怎么会给它买呢?

特别有意思的是,鼻牛个头的大小,和它的窝似乎是成反比的。那些直径只有一两厘米的窝里的,大都肥肥壮壮如黄豆,一两寸大窝里的反而经常比芝麻大不了多少,再加上和沙土一样的保护色,经常能够在高粱须子的围捕下顺利“沙遁”。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信奉笨鸟先飞勤能补拙的道理,所以先天不足的就比那些知强体壮的干活更努力。

说来惭愧,用花枕头诱惑了鼻牛许多年,却一次也没有兑现过,甚至随着年岁的增长,连这曾经陪伴度过许多时光的虫儿都忘却了。直至两年前,在一本讲昆虫的书里看到它,才知道这貌似憨憨傻傻的家伙有一个非常霸气的学名——蚁狮,是一种主要以蚂蚁为食的昆虫。而那些精美得浑然天成的“漏斗”,就是它们捕捉猎物的陷阱。

的确,在手头没有高粱须子的时候,有的大孩子会随手捉一只蚂蚁扔进“漏斗”里。平时上高爬低进退自如的蚂蚁们不知中了什么邪,在那并不深也算不得陡峭的小坑里进一退二三,手忙脚乱得一塌糊涂,几经努力之后,反而离坑沿越来越远,最后被坑底突然伸出的一对钳子夹住,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。而那个案发现场,也非常神奇地恢复了之前的浑圆,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。

在西域的昆虫世界里,夏秋两季是蚊蝇的天下。特别是蚊子,嚣张的时候敢一团一团往人身上撞,刺耳的嘶鸣让人头皮发麻。临近黄昏,蚊虫出工,也是蜻蜓们忙碌的时段。按我们的经验,那种个头比较大,红色或蓝色,飞起来呼呼生风,停下也要把翅膀坚定地伸展开来,像是时刻准备起飞的,多半逮不住。而那些个头比较小,嫩绿色或灰色,停下时要把翅膀收拢起来贴着身子,细细长长的肚子一抖一抖,有点娇滴滴的,只要从它们身后伸出二指,往往手到擒来。大孩子说,那是年幼的蜻蜓,还没发育好呢,等长大了,就会强壮起来了。

也是在同一本书里,我知道了,这些长着一对黑亮复眼娇娇弱弱的飞虫,并不是年幼的蜻蜓,甚至连蜻蜓也不是,它们是成年的蚁狮。当然,这时候,它们的名字叫做“蚁蛉”。

如果不是那本书,我大概根本不会想到,那些看着呆头呆脑,只知道在沙土地上兢兢业业挖陷阱,又鬼鬼祟祟躲在下面的鼻牛们,长大以后居然会以这样的姿态在空中飞翔。这些“年幼的蜻蜓”飞舞着追逐蚊虫时,想必老早忘记自己小时候撅着屁股跌跌撞撞倒退走路的窘样了吧,不然,怎么从来没看见它们倒着飞?

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一样,小时候那些想过的、做过的,喜欢的、不喜欢的事情,现在还记得多少呢?

离开老平房的时候,沙土堆上的陷阱还原样留在那里,等待那些路过又不慎失足的倒霉的蚂蚁。鼻牛们不会知道,曾经有一个离开这片土地二十多年的男人,在它们的门前驻足凝视,怀念那些它们陪伴过的初夏。对于它们来说,所期待的除了蚂蚁,大概就只有两个月之后,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,静静地迎来由蚁狮而蚁蛉的裂变。

我不知道,如果在那时念起“鼻牛鼻牛快出来,我给你买个花枕头”的歌谣,它们会不会拍打着翅膀,翩然飞来?

作者介绍朗读者介绍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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